镜中妖顏

诸君皆有病·十九(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2

对不起,来晚了。

本来是以阿周的角度来写这一节的。

后来还是推翻了,以小曹的角度来写了。

刀已然举起,就已经没有办法放下了。

对不起。

大家都知道,修罗场是避无可避的。

我自己都写得很难过很难过。


【曹蔚宁篇】

        六月十六,着实是个好日子。

        我们循的是古礼,算出来的好时间是六月十六的酉时。

        历书上说,今天的酉时最宜嫁娶、订婚、安床、交易、求财、开市、求嗣、出行,财神正东,喜神西南。而青崖山正位于汉江西南的群山当中,地势偏僻,周围密林环绕,林间也往往有湿瘴,阴天多晴天少。可今天一睁眼,就是艳阳高照,一大清早便有清风拂面,不冷不热地将漫天的阴霾吹散,露出略略飘了两团白云的一片晴空来。就连一直冷着脸的罗姨也不由得眼睛一亮,唇角绷紧的线条都松了,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看来,确实是个好日子。”

        我不知道别人临成亲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我这般欢喜。

        我早上再也睡不着自床上跳起来时,天都还没亮。都说新婚夫妇成亲当日不能见面,一想到还要再等七八个时辰才能见到阿湘,我就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可是再一想到七八个时辰以后,阿湘就是我的小妻子了,我就又忍不住的欢喜,想想便要笑出来。

        好在阿湘并不是那种拘泥礼法的人,吃过午饭没多久,我被一群薄情司的丫头伺候着换上礼服,正坐立不安的时候,她居然兴冲冲地提着裙子跑来了,一个小丫头在后面追着一路叫她:“湘姑娘!湘姑娘你站住!!!千巧姐姐说了,吉时将到,新人不能见面的!!!!”

        阿湘回头,冲那个追过来的小丫头龇牙咧嘴道:“傻丫头,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我来见曹大哥了?!”

        小丫头跑得脸儿红彤彤的,站住了直喘气:“湘姑娘,千巧姐姐可都是为了你好,新人成亲当天见面不吉利的!!!你快回去吧,你喜服都换好了,哪有要成亲的大姑娘满街跑的啊!你的盖头还差最后两片叶子,您好歹也扎两针啊!”

        阿湘撅着嘴道:“快别提那盖头了!你们明明连嫁衣都帮我绣好了,为什么盖头就不能一起帮我绣好!非要我亲自绣那两片叶子?我手都快扎烂了好不好?!你就帮我求求千巧姐姐,麻烦她帮我一起代劳了吧!”

        小丫头无奈地吐槽道:“知道您不精通这个,所以就没奢望您能帮上忙。但是,湘姑娘,好歹嫁人的是您,您就算喜服全部交由别人代劳,好歹那盖头上自己也得扎朵花儿,添添喜气吧?绣得好不好不打紧,也是个意思。”

        我忍不住上前拱了拱手,打圆场道:“姑娘,她拿惯鞭子的手哪里干得了这个,还烦请您跟千巧姑娘说一声,就别折腾她了。”

        “曹蔚宁!”阿湘反而气恼地鼓起小脸:“你有必要这么看不起我吗?”

        我牵起她的手看了看,果然左手的食指中指上横七竖八地戳了十几个针眼儿,血痕宛然,不由心疼道:“不就是个盖头,绣不绣的有什么打紧的。你看看你这手,疼不疼?!”

        阿湘脸上噌地浮起一片红云,红头胀脸地不开口了。

        “你们……唉!真是,”小丫头顿足气道:“反正是湘姑娘嫁人,你们爱咋样咋样吧!横竖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小丫头气呼呼地跑了,我掏出帕子去抓阿湘的手,却被她又羞又恼地推开:“行了行了,哪里那么娇气!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身后成岭唧地一声笑出来,阿湘立即鼓着眼睛去瞪他,他笑嘻嘻地道:“阿湘姐姐,我知道分寸,你莫赶我,我自己会走!”

        看着她娇艳如花的笑脸,我只觉口干舌燥,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阿……阿湘,你怎的突然跑来了?”

        “怎么,我来你不开心啊?!”她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开心!”我应声道。我怎么会不开心呢?!我这辈子也没有想到,我可以把阿湘娶回家。我原本以为我能做了清风派掌门的弟子,就已经把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我父母是佃了清风派土地的普通佃户。我们是从外乡逃难逃到长乐去的。长乐城虽然名字叫长乐,可日子和外面一样难过。好在清风派一贯乐善好施,我父母便在山上佃了几亩山地过活。可我还没来得及长大,他们便染了时疫双双离世了,清风派来收租子的外门弟子将在家中守着父母的尸首饿了三四天的我带回了门中。那时的我,才只有三四岁,刚刚记事。师父正好出关,怜我年幼,才将我收入门中,做了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

        其实我资质并不出众。我自幼蒙师父亲自教导,后来也拼命地苦练,哪天也不敢放纵,但是每每学招式都要比同门师兄弟慢好几拍,更比不过天资过人的大师兄。我小时候还觉得不服气,也跟门里的几个师兄弟争执过。但师父却很护着我。他知道我被欺负以后,把所有师兄弟都招到面前,告诉他们,比起武功招式,他更看重的是做人的人品。他收我为徒,是因为我为人正,一个人只要善良,就值得被尊重。师父的一番话把那些师兄弟说得都面红耳赤地垂了头,以后也再没有人嘲笑过我武功弱资质差了。

        我真的很庆幸我能列入清风派的门墙,清风派虽然不是武林中最厉害的门派,却是最和睦的。师父为人端方正直,师叔们都老实赤诚,尤其是范师叔,师父总是闭关修习,我的大部分武功都是范师叔手把手教的,从来都不厌其烦,不嫌我手脚笨,反应又慢。还有大师兄,他是师父的亲生儿子,资质出众,是同辈人中少有的俊彦,可是从来都谦逊守礼,待所有师弟都很好,对我这个亲师弟尤其偏袒,小的时候还帮我打过架。

        如果不是师父,不是清风派,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我十八岁以后,师父便和范师叔商量着我的亲事。可自家事自家明白。我虽说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在武林中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吃穿用度都靠着师门,自己身无长处,哪家的好姑娘会看上我呢?我武功低微,又不思进取,更不会没脑子到以为做了莫怀阳的徒弟,便把自己当个人物。以后等大师兄做了掌门,我就跟范师叔似的,帮他打理些门派中的事务,做好他的帮手就是了。范师叔也没成亲,后来更修了道,我想我大概也和他老人家一样,等年纪大了,也索性皈依三清,做个道人,四处游历,也很自在逍遥。

        我没有想到,我会遇到阿湘。

        阿湘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不在乎我是谁的姑娘。清风派还是岳阳派,她都不在乎。她鲜活得就像一阵风,一团火,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想说什么就说,从来不与人打机锋。她武功很高,对人说话也不太客气,但我从来没见她欺负过那些普通人。路上遇见小乞儿,她会买两个烧饼塞在他们手里,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走开。我问她为什么不给钱让他们自己去买,她沉默许久,告诉我说,这样他们才能吃到东西,给钱,他们也花不到自己身上。

        我知道她出身鬼谷时,既震惊又失望。可我两天没睡觉,终于想通了。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过平安顺遂的日子?阿湘只不过没有我幸运。我如果不是被师父收留了,也不过是街头流浪的一个小乞儿,谁又在乎我的死活。阿湘若不是被鬼谷捡回去,恐怕也早就没命了。可鬼谷就全是坏人吗?我不信。至少阿湘不是坏人。她担心街头小乞儿能不能吃上一口饭,见到素不相识的卖唱女孩儿都肯站出来抱打不平,她在婶子大娘的小摊上买蜜饯,从来都多给两三个铜子儿。还有那个被画在群鬼册上全武林通缉的鬼主……他就真的是坏人吗?这样一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居然肯真心为自己的一个小小婢女打算,与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打交道。我相信他杀过人,但我也相信他心中仍然存着善念。

        我本来以为能遇到阿湘,就是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可是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有把她娶回家的这一天!看着她又刁蛮又娇俏的笑容,我的心就像浸在一大缸咕嘟咕嘟冒泡的甜甜的蜂蜜里。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

        我此刻唯一觉得对不住的,是我的师父。

        只因为怕他不同意,我就私自决定了亲事,他老人家将来若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好在范师叔和大师兄都答应了帮我,范师叔还正告我说,正邪之上还有善恶,我既然决定了将阿湘娶回家,将来就要带着媳妇儿积德行善,才不枉师门对我的一场教导。

        师父若是生气,我就跪在他门前。他若是知道阿湘是个怎样的好姑娘,就算气我擅作主张,也不会气多久。我和阿湘日后一定好好孝顺他,总能让他老人家气消的。

        大约是我有些走神,阿湘拽着我的袖子,担心道:“曹大哥,你怎么了?神思不属的?”

        我笑了:“没什么,我只是想,师叔和大师兄怎么还没来,他们原说上午就来的,还说要特意拜见一下温谷主。”

        阿湘眨眨眼,也担心起来:“对呀,这都快申时了,怎么他们还没到?”

        正说着,一个小鬼已狂奔而来:“湘姑娘!外面有一队人说是曹姑爷的师父和师门,特意来道贺的!”

        我犹如被一道霹雳打得怔在了当场。师父????不是师叔和大师兄?师父……他怎么居然来了?他知道我要娶阿湘,居然还肯亲自前来么?

        阿湘又惊又喜地拖着我便跑:“快走,我们去见主人,接曹大哥你的师父进谷!”

        白天的鬼王殿虽然还是有一丝阴森,但隐约透进来的日光和殿里几十只小儿手臂粗的红色喜烛照得整个大殿亮堂堂的。温谷主正恹恹地斜靠在鬼王座上,手支着头打瞌睡,成岭陪着周庄主说话,声音低低的,生怕惊扰了他。

        我正犹豫着,阿湘眼珠一转,已经站在周庄主身侧,唧唧呱呱了好一阵,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冲着温谷主一个劲儿使眼色。

        周庄主微微一笑。

        他生得真好看。

        我先开始见到阿湘,以为是生平仅见的佳人,可见到温谷主,才真正惊为天人。我自小不学无术,但“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样的句子还是知道的。我以为“倾国倾城”这样的词语不过是先人矫饰,见了他才知道古之人诚不我欺。我才明白“美”原来是不分性别的。

        周庄主其实并没有他夫人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风华。但是他与温谷主站在一起时,你却没有办法忽视他的好看。他长眉斜飞入鬓,眼眸清澄如水,静立时温和秀雅,举动间又自有一种洒脱和磊落。他笑起来看向温谷主时,眼中满含着温柔的笑意,似乎落入了点点星光。我只盼我与阿湘两个将来也能如他们一般伉俪情深,相濡以沫。

        “你们好吵……”温谷主大约是被阿湘嘀嘀咕咕的声音吵醒了,眼睛都没睁开,就抱怨着。

        周庄主笑道:“温温,清风派莫掌门在谷外求见。”

        “莫掌门?”温谷主长眉紧锁:“范师叔和莫蔚虚来了吗?他们两个人呢?出什么事了么?”他语气益发尖锐起来。

        周庄主劝道:“可能就是晚来片刻,总得见了人才知道吧?你看人家放下身段前来观礼道贺,你不如就遂了俩孩子的愿吧。”

        阿湘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我也不由得抿起了嘴。只要周庄主在,摆平温谷主还真不是问题。

        果然,温谷主揉着额角在鬼王座上转了下身子,连看都不看我们便道:“我好困啊,你自己做主吧。”

        不等周庄主说什么,阿湘已经眼睛亮闪闪地拖着我的手一路狂奔到了殿外。这里有一大片空地,大约是因着要衬鬼谷的氛围,明明只有座不高的土山,却有个“望乡台”这样瘆人的名字。

        “紫煞姑娘,门外的人号称是曹姑爷的师门。”又一个报信的小鬼跪地通禀。

        “开门开门,他们真的是姑爷的师门。”阿湘看看笑逐颜开的我,也喜得嘴都合不拢。

        “开门迎客。”小鬼起身,高声传话,鼍鼓也嗵嗵地敲响了,声音又急又轻快,充满了喜气。

        看着肩扛着缠着红色锦缎和彩球的礼盒一路翩翩行来的师兄弟们,还有走在第一个的师父熟悉的身影,我的泪水不知怎的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就是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师父啊!我记得他逼着我蹲马步,却在半夜我腿疼得睡不着时拿了红花油来给我亲自揉腿。我记得他叫我学剑,我一个剑花缠头夹脑险些割断了自己脖子,他抢步上前空手震飞了长剑,自己小臂却划了半尺长的口子。我记得他知道我被欺负了,摸着我的脸告诉我,做个好人比练好一身武功重要得多。我更记得他为我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亲自写信去给自己的故交,想要给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娘子。

        我不后悔我要娶阿湘。

        可我后悔我竟自作主张把他瞒在了鼓里。我做了一个欺师背祖的不肖之徒。

        一定是范师叔和大师兄把师父请来,说服了他。我一直都奢望自己成亲那日,师父和师叔都能作为我的长辈亲自主持,师兄弟们也都在我身边观礼……我却没有想到师父能原谅我,我的奢望今天竟然能成真!

        我欠师父、师叔的,实在太多了!

        师父在我面前站定。我看着他的花白的胡须,脸上愈深的皱纹,还有一身的风尘,腿一软,缓缓地跪了下去:“师父,徒儿不孝……求您……”我伏在他脚边,热泪纵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师父微微叹了一声,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俯下身子,颤抖着双手托着我的两臂,将我拽了起来。

        “好……好……”他端详着已经成人了的我,眼眶也微微地红了。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抹去了我不断奔涌的泪水,就像我还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师父的手掌厚实而温暖,指腹有常年练剑磨出的厚厚的老茧,刮在脸上有一点点疼。但那温度和触感却如此熟悉,熟悉得令我满心酸胀。

        师父,您终于还是原谅我了么?即使我背着您偷偷娶了鬼谷的紫煞,您也还是原谅了我么?对不起,师父,我一定会带着阿湘惩恶扬善,做师父您希望我成为的人……

        很清晰的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无比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带着转了大半圈。

        我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原本站在我背后的喜气洋洋的阿湘。

        黛绿色的蜀锦上飞舞盘旋着赤金的凤纹,她今天开了脸,肤色晶莹如玉,吹弹得破,涂了大红的口脂,带着嵌了累累的红色珊瑚珠的赤金凤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新娘。

        还有一个半时辰,我们就成亲了。

        对不起,阿湘。

        我应该立时就娶了你,不管不顾地带你离开,我们去周游天下,过一辈子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们不应该在酉时之前见面的。那样不吉利。

        我不应该坚持让师门来参加婚礼的。

        我不应该这么多年才认清我师父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

        我更不应该把他教给我的那些道理信以为真,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我看着她又羞又喜地绽开的娇艳欲滴的唇凝固成了一个可怕的形状。我看着她乌黑得像亮闪闪的宝石似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我看着她木然地站在望乡台的中央,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华丽的偶人。

        鲜血代替空气倒灌进我的喉管和脏腑。

        我慢慢地瘫软下去,像一块破布似的倒在望乡台上。

        不用走黄泉路,我就踩上了望乡台,我大约是下阴曹地府最快的亡魂了。

        我看着阿湘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我脸上。我听见她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嚎哭。我死命地望着她,想把她的一切永远地刻印进我的灵魂里。

        我连举起手来摸她一下都做不到。

        “动手!”

        我听见我叫师父的那个人嘶哑的低吼,听见那些裹扎着红绸的礼盒砸在地上,听见我的师兄弟们将藏在里面的利刃拽出来,捅进了周围毫无察觉的小鬼们的身体。我听见鼍鼓用一种可怕的节奏嗵嗵地响起,鬼谷倚为屏障的巨大闸门轧轧响着被绞起。我听见更多杂沓和凌乱的脚步声蜂拥着呐喊着冲进来。我更听见无数嘶喊和惨叫,混合着刀剑兵兵乓乓的劈砍和刺入肌体的声声闷响。

        我看见阿湘颤抖着把我放下,她面对两个举着长刀向她砍下的袭击者眼都不眨地冲了上去,将手插进了他们的咽喉,劈手夺下了他们的两把长刀,未等他们的尸身倒地,就已冲向了那个人。

        不!

        阿湘,你快走!

        你打不过他的!

        去找温谷主和周庄主!

        阿湘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阿湘。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啊……

        可是,我已经连哪怕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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